落枫雪沁

【瑜昉】肉食者(4)

·我连更三天啦!


此后尹昉安静很多,再不提往事,乖乖躺着养伤。黄景瑜亦不多问,只看他安生住下来便懒怠深究前尘往事。他换了个人似的,不逢带兵出去的时候便天天晚上急着往家里跑,也没甚事做,吃完饭只落得搬个凳子坐到床边,和尹昉大眼瞪小眼。伤口愈合的时候漫长的痛痒像是树在里面生了根,尹昉难受又不敢碰,指尖在床单上抓得粉红。黄景瑜伸手给他握着,他指尖也不敢用力,只拿掌心虚拢着。他被整天的骨头鲫鱼猪手养得不那么伶仃,躺在床上睡到无可再睡,把黄景瑜家充门面的几本书翻得快烂掉,百无聊赖等黄景瑜回来,见面就问:“你天天给我吃这么些东西,给人下奶不成?”

黄景瑜闻言一乐,伸手从他领口探进去,边揉边说:“我看看管用不管用?你想砍死我也得先等伤好,菜刀就在厨房,你现在也拿不来不是?”

尹昉本来连连在躲,听到他后半段话一下子怔住,不说是也不说不是,盯着他的脸发呆。黄景瑜叹口气,把手收回来脑海里乱糟糟一片,心想这小孩装得可真是好,明明演技不怎样,却让自己心甘情愿陷进这个局里,到他连利齿都露出来都时候,自己居然还下意识把他当情人待。

尹昉伸手碰碰他,拽住他手腕。

“你还要干什么啊?”黄景瑜低头问他,“等你能下地你还要来杀我,现在就别黏着我了吧?你再这样子下去,要是我下次还舍不得杀你,一直把你锁在这边,你又怎么办啊?”

尹昉看着他,眼睛亮得像城外的夜色,星辉灿烂的天穹。

黄景瑜觉得自己该生气了,可不知为什么他倒很平静。他有点明白那边为什么派尹昉过来——这样干净的一个小孩儿,抵着你心口开出一枪,你都觉得自己死有余辜。

他伸手戳着尹昉脑门,边戳边说:“说话啊你,我又没打在你脑袋上,怎么傻了似的。”

尹昉一笑,问:“你想让我说什么啊?说我特别喜欢你,伤好了也不走,从今以后只和你一个人好,你在外面找多少人我也不管——”

“又扯。”黄景瑜打断他,“该说话的时候一声不吭,倒是说些没谱的东西长篇大论。下辈子再做人管好这张嘴,仔细再为这挨上一枪。”

其实他还有些期待尹昉描画的这个未来,虽知道不过随口承诺,对他们这种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终究美好得过分。

“怎么都说到下辈子去了?你还要等我伤好了再送我上路?”尹昉小声说。

“你这辈子就算搭在我这儿,另找别人可不是要等到下辈子。”黄景瑜手指在他喉结上轻轻按着。

 

尹昉到底是年轻,伤也好得比旁人快些,过些日子渐渐能走动,只是耐不得久站,稍多立片刻关节便疼。之前那医生来看过,走时连连摆手,意思是医学能做的到此为止,此后能恢复到怎样还要看命。

这以后黄景瑜就不太老实,夜里躺在一起时常偷着亲一下抱一会儿。尹昉伤了几个月他就素了几个月,自觉快憋得长出对犄角。有一晚他看尹昉状态还好,终于忍不住上手,顺着他脊柱的弧度往下摸,舌尖顶开他唇瓣往里挤。尹昉紧紧咬着牙不肯开口,最后一口气憋到无可奈何,长长吐出来,一下子松了力气,再挡不住黄景瑜。

黄景瑜这次格外细致,大约是许久没做过,生怕再伤着他,前戏拖得委实长,在他口腔里每个地方劫掠着。尹昉在他怀里小声喊他名字,难耐地扭动着,他全当不知道,只一心一意在他身上点火。忽然舌尖触到什么极薄的硬物,先是觉得麻木,之后便尝到铁锈味,以及钝重的疼痛。

常年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让他即刻撤身,跨在尹昉腰上制住他,双手扣住他脖子,厉声问:“什么东西?”

“没有。”

黄景瑜双手缓缓收紧。“吐出来!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三!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二!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一!”

“真他妈什么都没有——”尹昉尾音被掐断在喉咙里。黄景瑜没留半分余力,任尹昉在所有能够得到的地方抓挠,留下渗血的指痕。到尹昉将到极限时他猛地松手,把尹昉翻过来跪在床上,看他咳得支持不住自己,呛出一片带血刀片颓然躺下,唇上沾点红色,大概是划到了黏膜。

有那么一阵子他倒在那里沉重地呼吸着,脸颊嘴唇都苍白得像是尸体,不时猛烈咳几声。黄景瑜下床扔了刀片,回来问他:“你真有那么喜欢我?”他也惊得不轻,几个月里尹昉一直藏着片刀片,本有无数次杀他的机会,最终却还是没忍心下手。

尹昉听见他这句话表情一变,挣扎着坐起身环住他,用力到手臂细微颤抖。黄景瑜被他环着,内心五味杂陈,过一会方觉得肩上洇开一点湿意。

“没事啊你别这样,咱俩到底谁想杀谁……”黄景瑜被他哭得有点慌,拍拍怀里人,浑然不觉自己眼眶也红了。“行了啊你,一会儿咱俩……抱头痛哭,像什么话。”

尹昉总共也只暗里湿了下眼睛,只是紧抓着人不放。失了最后一丝武装后他倒如释重负似的,终于敢露出丝埋藏许久的感情。倒是黄景瑜心里更乱些。他不大理解尹昉的选择,即使这选择让他活下来。如果他处在这位置上,他会毫不犹豫开枪。即便这意味着悔恨终生,至少也算得偿所求。

 

后来尹昉就有了支拐杖,拄着它在屋中很费力地来去,俨然把这儿当了家。黄家上下都念着他好,不绝口地夸他,说他相貌好,性子又可爱,被宠得上天也不摆架子,见谁都是笑脸。黄家本来除黄景瑜和下人再无旁人,空落得很,现在尹昉长住下来,在哪间屋坐着都是温润生光的样子,凭空给屋子里添了好些活人气——连黄景瑜脸上戾气都给他磨下去三分,两人坐在一起连说带笑,互相损得说相声一般。黄景瑜仗着嘴快常把尹昉堵得说不出话,气到伸手敲他,反倒被按着揉回来,平白被占不少便宜。他们这才想起黄景瑜不过未及而立的青年人。有时候他们聊起,都说自家先生今后哪怕娶个大家闺秀回来,也不见得及上尹先生对他一半用心,接着总是叹,说这般的人物搁在黄先生手里还如猫儿狗儿一样,喜欢时倒有千般好,稍拂了他的意便连一条腿也能打断,当真可惜——这话万不敢给黄景瑜听见。

其实黄景瑜哪里是看不出来。一家人见他确是毕恭毕敬,可在尹昉面前眼神都不同,都把他当孩子似的待,生怕他再受半点委屈。他无心解释也没法解释,不过求仁得仁的事情,眼下局势正紧,传出去两人都难逃一死,倒不如他担个不仁的口实,换得片刻安宁。

 

尹昉所有的东西都运回来,白日里铺开几张纸写着。黄景瑜把一叠稿拿过来哗啦啦翻,看了半天问:“你不是演戏的?”

尹昉瞥他一眼,想这是什么焚琴煮鹤人物,答他:“剧社是我们几个学生组的,也不挣钱,刨去路上吃用不剩什么,活命的钱还要从卖稿里出。”

黄景瑜继续低头看,半晌一笑说你这些要是发出去,都轮不到我动手,早有特务排着队来抓你。他手里一叠多是讽刺剧,针砭时弊指斥当局,再不就是呼吁救亡图存。近些年白色恐怖横行,文人学生血流了不知多少,还没人找上尹昉,大概只因为这地方地处偏远。他边看边挑,留了几页轻飘飘挑剔社会乱象的台本,又搬个火盆过来,将剩下文辞辛辣的看一张烧一张,落满清秀小楷的宣纸在火里皱缩枯干。

尹昉也不理他,自己写自己的。他边写黄景瑜边看边烧,终于有一天黄景瑜拿一页纸问他:“这人是干什么的?”

“我之前写了啊,你没记住?谁让你烧我稿子,我哪记得他是谁。”尹昉边说边笑。黄景瑜明白他还是不愿看着稿子被烧。“你也不想想,我要是哪天被人盯上,来抄家的看见这个,咱俩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于是他继续烧着稿,只一份尹昉誓死不让他动。他便笑:“你杀头的罪都在我这儿犯遍了,还有什么不敢让我见的?”

尹昉捂着稿子,挪得离他更远些。

“给不给我?”黄景瑜伸手,却摸上他腿间。尹昉惊得差点连人带椅子翻在地上。

“你把稿子给我我就放手。”黄景瑜一面揉着一面说。尹昉抓了他手腕借力,整个人倾进他怀里,到他领子以下湿湿软软地舔。“你宁可出卖色相也不给我?”黄景瑜托他一下,抓着他臀瓣揉捏。这件事就算过去,耳鬓厮磨时谁还有脑子记挂?

 

总的来说尹昉比初见时温顺了不止一点,只是偶尔温存后黏黏糊糊缠在一起的时候,总跟他说“跟我走”。黄景瑜也不入心,只当句“我爱你”听。他十几岁被当壮丁抓走,从北边一路打过来,造反的也杀抗租的也杀,最老实的佃农也杀过。腔子里一颗心早冷了,见世间诸苦不过漠然一瞥——自己身蒙深重苦厄,见他人辗转挣扎就不过稀松平常。

所以他看不明白尹昉。同样是生在泥淖里,为什么偏他能长成个干净良善性子?这样问时他抱小猫儿似的抱着尹昉,尹昉脊背光裸,玉石似的透着丝凉意,贴在他怀里,呼吸清浅。是夏天的中午,正当苦夏,黄景瑜懒得去团部,索性把公文搬回私宅,也不怎么上心,批半天和尹昉缠半天,情至浓时也不觉得热,消磨过一个个漫长下午。

听见这问题尹昉想了半天,久到黄景瑜觉得他不想答,他才说:“我小时候……我们那边有一次荒年,家里人求着把我送去戏班子,说好歹有个活路。我那时候小,也不懂事,也不大会和人说话,除了练功就是一个人坐着。都是比我大好些年那些师兄带着我,出去玩领上我,有的已经能上台了,回来分到些钱也给我买些吃的……后来总算熬出了头,成了个什么角,可是人们哗啦啦涌过来也只是看戏,看戴着盔头扎着蟒靠的能,看过也就散了。人家捧角儿也捧旦角啊,好看又排场,嘴也甜,还能接回家去……谁捧武生?接回去看他在客厅里翻跟头?哪知道遇上你这么个有病的主——后来遇上一家商人。老先生老太太,都是戏痴,看我演得拼命却出不得头,跟我聊了几次把我送出洋上学,意思学点新戏总归是洋玩意,往后路子宽,不忍心看我老在这行里。我记得刚进戏班子那阵哭得不行,倒不怕苦,只是想家。过几个月我们没戏可唱,往远处走的路上碰上逃荒的人,到处是几个人拉着拽着哭,哭够了把小孩儿松手,队伍最后都是这样半大孩子,拼命跟着走。我看见……看见我妈妈,她一路走着,见到又有人扔小孩就哭。那人瘦得不成样子,头发蓬着,浑身是土,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她……我爸爸不知道去哪儿了。我说什么呢,你看。“他贴在黄景瑜胸口小声笑,肩胛骨蝴蝶一样轻颤。

黄景瑜把掌心贴在他后颈上,拍两下低声道:“难受就不说了啊,我也没一定要你说。“

“十几年前的事了,没什么。“尹昉低声说。

黄景瑜忽然有些理解他。他从小到大因为太干净,总有人护着他,让他心里始终留着点光亮,让他成年后也学着护在其他人身前。

他想着自己二十岁左右种种事情,却发现记忆里一无所有,杀了什么人去过哪些地方统统记不得,只记得约莫是一直在杀些没什么罪过的人,打些无意义的仗。

“你都杀过什么人?看你那姿势不是第一次开枪。”黄景瑜捏着他手掌随意问。

“不能说啊,组织纪律。反正在这边只你一个,还没成功。”尹昉笑。

黄景瑜静了一会儿,又问:“你现在这样不好吗,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,你也有事做,横竖不是不开心,又不是不喜欢我。”他分出一只手刮着尹昉鼻尖,“你说啊,说你不喜欢我,我就放你走。”

尹昉抬头咬上他嘴唇,小豹子一样亲吻着他,黏了一会儿分开来,才说:“你记得第一次见我,我演的那部剧吗?”

黄景瑜努力回想着,试图从满脑子尹昉的声音尹昉的脸里把剧情穿起来。“我觉得那个女人……”他想了想,又看看尹昉,把后半句“有病”咽下去。尹昉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,问:“觉得她矫情?”

“啊,是。”黄景瑜点头,难得地有点尴尬。

“也不是……这剧叫《人偶之家》,讲她终于发现她的丈夫并不真正爱她,只是把她当可爱的玩偶,对她好却不容她有半分自己的想法。”尹昉用特有的,说一会想一会儿的方式给他讲着剧情。黄景瑜少见地认真听着,过一会忽然问:“都说她的丈夫自私,那个女人为了自由放弃爱情,她又何尝不是自私的?”

“在这儿等着我呀,专门来问我这个?”尹昉轻轻笑一下,又沉默了很久才说:“人都是自私的……或许爱不是,但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。”

“我以前有个师兄,唱青衣的。”他又说,“红的时候全省都出名。后来他被一个地方上的豪强包了,很多人还着实眼红一阵。谁知过一年多自己跑回来,吸大烟吸得倒了嗓,身子也垮了,回来的时候半人半鬼,疯子一样。我们这些从小学戏的,出去简直没有活路,我给他些钱让他吃饭,他要买大烟抽,直接给他衣服米面,他想方设法当了换烟土——豆大一点也当命似的宝贝着。有一次我去他屋里,他躺在床上点着烟灯,见了我忙藏起来,整个人吸得头重脚轻,让活烧了手也不知道,满手燎泡地开窗户,还在一边扇风,说你们小孩子,半点这气味都别吸进去,进了肺就毁了。他说着说着就开始哭,说那人每次……之前总让他吸上一会儿,说那样进去时不疼,让他少受些罪。他吸得脑子也不怎么清楚,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,一直喊那人的名字——那人早先把他赶出来,也是为的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小,看他就腻了许多。我那时候才十五六岁啊我能怎么办,就只能由他抱着。等他醒过来点,看明白是我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,坐在床边上傻笑,说不该给小昉讲这些污秽东西。”

“后来我知道要出洋,天天下了台就去他那儿,陪他熬了快一年,看着他把烟戒了。那时候他精神好了不少,也不像以前那样瘦得吓人,自己出去讨来点活干,替人缝行头,好歹有口饭吃。走了以后我月月给他写信,信里给他夹上点钱。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花,但他这么聪明的人,戒了什么想必不会再碰。”

“那年过年我没回来,洋人不过旧历年,课也不能落下。他回信也没说什么,只让我照顾好自己,说外面不比家里,想吃什么尽量吃。第二年春天他就上吊了,我回家哪里都找不到他,还是问了房东才知道。”

“后来我才听说,他过年那天跑到我们戏班子去,整个人冻得不行,像是在外面跑了好久,一进门就问小昉儿呢小昉儿呢,眼神都散了。一屋人都是看着他从小长起来的,都可怜他一个人过年,想留他吃顿饭。他跑得比谁都快,说不急着吃,他再找找,就再没回来过——我想他大约从那时候就疯了。我把他当哥哥,他却拿我当命一样。”

“头一年我回家,有个熟人问我,他明明回来时就是个废人,我为什么还要救他,还让他戒了烟,把他拖在世上这么久,清清楚楚多受这些苦楚。与其这样,让他抽着大烟想着之前那个畜生开开心心死掉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更好。”他大口吸着气,断断续续说着,“我十五岁时听到这话,一定要和他打起来,但是那年听见,就,不知道,我也不明白。别人都觉得我周济个扶不起来的烟鬼……人家把他当烟鬼,当已经不好看的兔子,我却看见他犯起瘾来那样子,眼睛里还是特别小的时候他们大孩子带我出去玩,在夜市上他到处看哪有吃的买来给我,又怕人多把我挤丢了,手死死拽着我,手心滚烫滚烫。后来再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,我那时候那么小,刚能上台跑龙套,哪能想出那么远,只觉得我要拽着他走,不然他就不见了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气,再说不下去,拳头不知何时攥紧了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黄景瑜默默听着,明明是旁人故事,却听得心都绞起来。他自认见过生死远多于尹昉,却没有哪次像他这样,把心划得鲜血淋漓。他在战场上久了,见人死见到如穿衣吃饭般,自己哪天死去也无甚害怕或不舍,还能睁眼便恣意玩乐眼永远闭上也只当世间少了个祸害,倒有点欢欣。他伸手把尹昉拳头拉过来掰开,自己握上去。尹昉却挣一下躲开,哑声道:“我还没说完——那是头一年的事情。第二年我再回来,就碰上你把我叫去。我当时……疼得觉得快死了,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,觉得他那个人对他都算好。我倒不害怕,只觉得悲凉,想自己走了那么远,以为是出人头地,到最后还是逃不掉我们这种人的命。还不敢给你看出来,掐着嗓子叫。我死了没什么可惜,拖那些好人家的孩子给我陪葬不值得。”

他说得黄景瑜血都凉了,想揽住他安慰,却无论如何不敢再触碰他,生怕打碎他又一层赖以活命的坚执。他知道怎样的话语都苍白无力,怎样也不能把现在这个苍白清瘦,残了一条腿,眼里火光灼灼的青年变回之前健康完好,生动又活泼,志向比天地还广的少年人,就像任凭你用多好的胶水多细的手工粘合,瓷器一旦碎了,裂纹就要跟他一辈子。

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尹昉,要是我那时放你走,你会不会比现在好过很多?”黄景瑜斟酌许久才敢问。那时尹昉才在这里留了不到一个月,他们总共没见几次,他还没开那不可挽回的一枪。一切还来得及补救,只要走出去把往事埋了,拍拍身上污迹假作无事发生。

屋里充斥着两人压抑着的呼吸,日影在这低微声音中一点点退去。黄景瑜觉察到尹昉一点点颤抖起来,像发烧到脱力的人。

“不会……要是那时走了,我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一天,把自己像货物一样送给人去,去玩,去……至少现在……我知道你喜欢我。”尹昉的手悄无声息滑过来,搭在黄景瑜手上,良久才下了决心似的握住,指尖冰凉掌心滚烫。

 

不管当事人自认玩偶还是情郎,日子总之是一天天过去,尹昉的锋芒或挣扎从来是一闪即逝,平日里还是一副可爱温和模样。他伤似乎好了些,运动不那么受限,虽然还离不得拐杖,一天里到处走着的时候到底是多了许多,一颠一颠地和家里上上下下打得火热,从厨子到一周来一次的花儿匠,见他都笑着招呼一声,上街回来总记得给他带些稀罕瓜菜花木,倒像对深宅大院里哪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儿。有一次黄景瑜撞见了就笑,问是谁给你们开钱的啊,你们一个个怎么倒向着他。这时候尹昉就挂在他臂弯里笑,说还不是我人好,又不像你成天阴沉个脸。这么多人在你家干活,你现在一个名字都记不得。

他和黄景瑜在一块儿向来不要拐杖,攀在挂在黄景瑜臂弯里,让黄景瑜半拎半抱着他到处走。白天跑得多了他夜里睡得也安稳许多,抓着黄景瑜时一下子就睡着,倘若黄景瑜离他远了,一夜里总要惊醒几次。黄景瑜有时不知怎的醒来,看见尹昉躺在黑暗里眨眼睛,见了他一下子闭眼假装熟睡。他把人抱过来搂着。怀里人睡得比他还快。“我以前把你吓着了啊?”他有时问。尹昉也不说话,在他胸口蹭几下,心满意足地睡了再后来尹昉睡不着也不怕被他发现,自动蹭进他怀里。黄景瑜半梦半醒间亲他两下拍拍他,两人一起砸进梦乡。

 

他好些后就总想着出去,也不和黄景瑜明说,只是一天耗在院子里的时间比平时多好几倍。有天黄景瑜把他按在床上,也不怎么急,前戏长得尹昉一直在抖,抬腿夹在他腰上磨蹭,邀请一般。黄景瑜不紧不慢地亲他舔他,蹭了一会儿忽然问:“哎你怎么黑成这样?”尹昉不说话,抬起胳膊遮着眼睛,脸颊一片飞红。黄景瑜就笑起来,舔在他颈子上晒出来那条分界线,颇细致地一遍遍划着,弄得尹昉简直要哭出来。

第二天黄景瑜不到中午就跑回来,催着尹昉换身衣裳,拉着人往外走,倒把尹昉吓了一跳,直问他怎么了。

“带你出去玩儿啊,你那么想出去,当我看不出来?在自己家都能晒成这样,真有你的。”黄景瑜一边把人往外拽一边乐。“你想去哪儿啊?带你过去。”

尹昉很努力地在想,一无所获。他住在外面那些日子,最熟的路不过是去黄景瑜家,其余的地方也去过,但记不住名字。

最后黄景瑜带他去了城郊一处公园——说是公园,在这座不怎么兴旺的小城不过是划定个野湖,再胡乱栽几棵树支几个椅子。他从来没见尹昉开心成这个样子,也不要拐,也不要他扶,一颠一颠地,跑得比他还快。天气挺热,他也懒得紧追着尹昉,自己在后面走,远远望着他,手里把尹昉那根拐舞得红缨枪一样。赶上尹昉时他已走累了,正靠在棵柳树上借力,望着远处湖面。天色渐晚,夕阳映在水面上,粼粼的一片波光。他在看湖上几只野鸭,灰扑扑的妈妈领着几个毛绒绒的小家伙浮水。黄景瑜过来便是“嗨呀”一声吼,鸭妈妈倒不以为意,几个小家伙原本怔怔地随水波往不知哪里漂,听得他这一声箭一样往回窜。黄景瑜大笑起来,尹昉伸手捂他嘴,说声“你干什么!”,另一手夺了拐杖挽个枪花,在黄景瑜心口虚晃一下,反手敲在他屁股上,唱声: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……”声音洪亮圆润。

“造反啊你?后半句是什么?还唱不唱了?”黄景瑜佯怒,顺手把他按在树上,追着他嘴唇咬。尹昉边笑边侧头躲,笑得腰都软了,后来索性回应起来。分开时黄景瑜又抱了抱他,站在他身边一起看水光与日影。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生命是可珍惜的,因为见过纯然的美好,所以不免生出点留恋。

回来时尹昉依旧开心得能飞上天似的,黄景瑜却有些无精打采。到家里尹昉在旁边盯了他半天,终于挪过去问:“怎么了啊?”

“没事,”黄景瑜叹口气,“只是今天……看你腿不方便还一路跑着,出门一趟就能开心成那个样子,觉得我以前……委实对不起你。”

“这样……都过去啦。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,不如跟我走啊,咱俩上山放冷枪打游击去。”尹昉笑。

“贼心不死。”黄景瑜戳他额头,表情松动一些。


·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”的后一句是“打死你这活王八”。小昉悄悄皮了一下。

·这段里小昉讲了个别人的故事。我整篇文写下来别处只是觉得扎心,只有这段故事边写边哭,当时正是高三复习,我坐在教室里面对着满桌没写的数学卷子,写一会哭一会,还要找点别的打断一下情绪,以免在全班面前疯狂流泪……我挺喜欢这段故事的,希望你们喜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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